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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GO/忠义组】归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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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有一定血腥/暴力/精神异常与自残内容表现。请谨慎选择是否阅读本文。如果您在阅读时感到任何不适,请及时关闭本页面。


————————————


[陆]

 

燕青踉跄着转过街角,走进另一条僻静暗巷。身后快节奏的电子音乐跃动声终于小了些,但大量的噪音仍在颅内耳外交错。他痛苦地蹲下身,手甲顺着砖石墙面滑下去,徒劳地想要捉住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在粗糙刮响中微微嵌入墙体。

好吵。

青年扼住自己的咽喉,几乎觉得连自体的呼吸声都太错杂喧闹了。想要破坏些什么的狂躁感在头颅内愈发烧灼起来。太——吵——了。到处都是。从内部开始。遥远的音乐声。头颅内抽象的意识争执。此处不再有人呼唤他,允许他的注意被牵引转移,于是颅内的声响就愈发喧闹起来。呼吸声。隐约的人声交谈。脚步声。

脚步声。

刚好。

青年摇晃着站了起来,几近失焦的眼睛望向站在巷口的雀蜂。

枪声响起。

 

徘徊在新区暗巷内的雀蜂向来用快枪。它们和花腔歌手一样属于自动人偶,攻击也有固定的模式。哪怕是敏捷度不太高的英灵,在熟悉那套行动模式后也能轻松躲过他们的攻击,更不用提本就以敏捷见长的Assassin。

但燕青几乎没有躲。

青年弯下腰,从倒下的人偶身上摸出一把短刀,熟练地开始处理胳膊上的子弹。刀尖在已然模糊的血肉里搅动,带来更鲜明的疼痛感。

疼痛。

鲜明的、清亮的疼痛,在肢体上燃烧,令意识从混沌的头脑中暂时挪向空白。用一种可以接受的痛苦盖过另一种痛苦,人生无非是在这样的交换中循环往复。天地大狱,三界火宅……属于不同体系的错乱认知再度开始在青年头颅内混合,延展着向无边际之处流淌,令人作呕

他咬牙转动着刀尖。多奇妙,英灵没有真正的肉体,但仍然会产生肢体疼痛的错觉……当然,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暂时缓解这种比痛感更难忍的错位与混沌,但只要他自己还清醒着——他不想那么做。

他可以很轻松地扮演,甚至“成为”其他人。英灵。模拟人类。从外貌、灵基构成到整个人格与认知。让某种稳固的、单一的秩序取代他,将自己全身心交给另一种存在。幕后的影子将真正步至台前。

而他绝不愿这样做。

——我是谁?

头颅内的声音依然兀自流淌,和血液一道汩汩蔓延。疼痛咬啮着意识,从混沌中争取片刻空白。但还不够。青年在颤抖中喘息着。还不够。

他举起刀,对准了自己的前额。

 

[柒]

 

女孩在霓虹灯影里行走。

她双手持着长杖,步履轻快,长长马尾在脑后轻盈地跳动。转过一个拐角,再转过一个拐角。啊呀……好像走错路了。

女孩眨眨眼,从死路中退回来,在光彩艳浓的街上望了望。长街上没有能看见的英灵,只有一些模拟人类按照特定轨迹行动着。女孩四下看看,从一排小混混中准确地找到了看上去最不好惹的白西装男人。

“您好!很抱歉打扰您,”她用甜美的声音说,“请问,要是想拜访魔女喀耳刻,应当往哪个方向走呢?”

“什么啊,没听说过……”

流氓叼着烟,烦躁地回答。但他回头看了看女孩的面孔,忽然又改了主意,把烟丢在地上踩熄了。

“啊,我好像是听说过这么个人……魔……什么,魔女嘛。小姑娘跟我走吧。”

他拽了下女孩纤细的手臂,将她往另一个方向扯去。女孩顺从地跟着他前进。穿过长街,转进小巷,再走进更幽暗的岔路口……

“咦……姑姑住在这么偏僻地方吗?”女孩似乎是很真诚地在表达疑惑。连程序固定的模拟人类听到这段话都卡了卡,才回过头,没好气地按照台词说:

“当然不——啊!”

男人说话才刚刚开口说话,一个影子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随即,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他扣着模拟人类的头颅向下掼去。

 

暗巷里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与模糊惨叫。好一会儿,燕青才缓缓直起身,沾着血的手甲自额边抹了一把,话音里还带着笑。

“抱歉啦……吓到你了吧,小姑娘?”

美狄亚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青年,随即上前一步,勉强撑住了险些栽倒的Assassin。混着轻薄光雾的血液滴坠下来,不及落地便消失了。

青年在女孩的搀扶下靠墙站住,面上的血仍不断下淌——方才他擦拭面孔时手甲上沾的是模拟人类的血,可这个举动本身却是为了抹掉自己面上的血液——他的面上此时布有数道纵横交错的刀痕,俱都极深。当中流下的部分血液甚至已散成了轻薄的灵子,显然是连自愈都困难了。

即便是英灵,受这样的伤,也实在太重。

柔和的蓝粉微光在女孩手中亮起。“请不要动,先生,”她急促地说,“我这就帮您治疗——”

无需念诵咒语,古老的魔女自如地施放着自己的魔力。可是,仅仅在一小会儿之后,她便发出了一声惊讶的低呼。随即,魔女不得不举起自己的法杖,以应对眼前人明显超出她预料的伤势。

「万疵必应修补」

 

身体开始变得轻快。

燕青能清晰地感到自己正在被修复——并不仅仅是躯体表面的。被拉扯分散的意识正在重新聚拢,周遭声响也不再如虫蚁般密密附在颅底。它们依旧粗粝,可不再那么刺耳了。二重身还在灵基底部自动运转着,永不停歇地吸取来自其他意识的认知与记忆,但意识终于能从没顶的迷失感间缓解少许……自被召唤后头一回,他开始能分清哪些情绪与认知真正属于自己。

虽然更多分散的认知仍在脆弱薄壳外流淌,汩汩地。

浪子颤颤眼睫,重新睁开了眼。“多谢。”他哑着声说。美狄亚却只摇了摇头。

“我没办法完全将您治好……”女孩的表情看上去很失落,“您的整个灵基都不稳定,灵核上也有很严重的裂痕……那大概不是外力制造的裂隙吧?我想,应该是从内部开始……崩溃了。”

青年不发一言。女孩攥紧长杖,有点儿磕绊地继续向他解释:他的灵基是矛盾的。寻常英灵的灵基完整而自成一体,他却像是将两个不同的部分拼凑到了同一灵基里。它们相互排斥,于是,整个灵基就在这种排斥中不断产生损伤,直至灵核都从内部开始产生裂痕。

“我用了宝具,但是,也没办法……我只能帮您简单治疗伤口。灵核也是,只能暂时修复……”

女孩的难过真诚而切实。她似乎在为自己没法治愈眼前的伤者内疚。被她诊断的青年扶住头,却忽而低声问:

“我能把另外那东西剜出来吗?”

美狄亚似乎有些吃惊。

“不可以!”她几乎是低喊了一声,“——您、您怎么会这么想?”

她的马尾在暗巷里忽地一跳。小巷里太暗了,所有人的表情都模糊不清。女孩转了转长杖,最终只是用杖端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头。“

“我的魔术……没办法治愈这些。因为,它们并不是瑕疵,而是……构成我们的东西。您、您也一样。组成您的就是您自己。所有部分都是。不论丢掉哪些,灵基都会崩溃。您……

“您要,和它好好相处才行呀。”女孩艰难地寻找着话语。她好像不太擅长表述这些。方才面对不怀好意的模拟人类与满身血迹的青年,她展露出的从容与平静简直与行动上的天真不符。可如今在说这些劝说话语时,她却反而格外局促起来,仿佛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人会试图伤害自我。燕青用手指抵着额,微微闭了下眼。

少顷,青年重新笑起来。

“是我唐突了,小娘子莫慌。你是要到哪里去?这里不算安全,我送你一程。”

一直紧攥长杖的女孩终于松了松双手。她歪歪头,忽而也甜美地笑了起来。

 

[捌]

 

甜品店门口聚集着几个小孩子模样的模拟人类,他们在街头蹲着看一只鸽子。鸽子展翅飞走了,孩子们也一哄而散。一小会儿之后,鸽子又飞回来,而重又聚拢的孩子们重复那几句台词。

高长恭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里。自动人偶从甜品店内滑出来,往遮阳伞下的小桌上放了碟烤薄饼。女孩欢快地向自动人偶道了谢。高长恭已经能习惯Assassin不断变化的模样了。这些时日里他与Assassin见过不少次。几乎每次会面,熟络地称呼高长恭姓氏的人看上去都完全不同,有时是英灵,有时是模拟人类。几者间不仅外貌相异,个性举止也尽大相径庭。若非熟悉的怪异感与特别的遣词方式贯穿始终,高长恭几乎不能肯定与他交谈的英灵从未变化过。

他想到此处,竟微微觉得有些有趣:到今日为止,他的确没在这座城市里见过第二位与他来自相近地域的英灵。而不知是否正因如此——在他于这座城市遇见的所有英灵中,只有Assassin不会把“兰陵王”当作高长恭的“真名”。

高长恭登记在座上的真名是一个封号。但似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固执……Assassin始终在以姓字称呼他。

一点模糊的感觉在高长恭心头转了转,不过很快就被他放下了。他耐心等着Assassin吃完那份甜品。Assassin的确在带他熟悉这座城市,但似乎还避开了一些关键部分。当初他提出与他一同接下调查委托或许并不是偶然——多日相处下来,他觉得Assassin似乎从一开始就对他们正在追查的英灵有一定了解,但Assassin没有直率地告诉他那些。甚至,就连Assassin自己接近他的目的也被掩盖在不断变化的表壳之下,他毫无顾忌地向高长恭展现出了自己的异常,却不给他一个答案。

但这也并非要事。白发的将军垂眼看着面前的茶杯。他一贯很有耐心。

 

女孩以堪称缓慢的速度吃完了她的烤薄饼。高长恭原本以为她会如往常一样带自己去某个地方闲逛,或今日干脆就此告别——他们对那名疑似骑兵英灵的追查其实已略有些停滞了,因为被询问到的英灵们大多和高长恭一样完全不知对方形貌与踪迹,余下的则显然如Assassin一般有所隐瞒。而Assassin虽然日日都来找他,每日也不会在高长恭身边待太久。可此刻的“美狄亚小姐”看了看日头,却说时间尚早,高先生与她再稍坐会儿吧。

不用高长恭多说什么,女孩已经自顾自找好了闲聊话题。她开始谈论她的丈夫,夸赞那位如天狼星一般闪耀的良人。她提起这一切时面颊上渐渐泛起一点点红晕,让那张少女面庞看上去羞涩又欣喜——这一切的的确确就是十三四岁孩子会有的慕艾模样。

高长恭甚至对此产生了一点错谬感——真正的“美狄亚”也是这样吗?Assassin的伪装似乎切实地包括人格——以及人格中附带的情感与记忆。三者甚至环环相扣,因果相连。风尘歌女言语轻佻而举止粗放,模拟人类由外到内都只是虚浮的纸壳,而此刻面对甜点空盘的少女谈论仰慕者时仍是一派天真模样……只在某些时候,一点语词或表情间的不谐感会像裂隙一样延伸开来。那是Assassin自己吗?还是——故意被卖出的破绽?

“虽然不知道伊阿宋大人现在在哪里,但我会一直一直找下去的……等我找到他,我就带他回去。”

女孩交握十指,还在认认真真地说。高长恭却忽而回神,捉住了她话里的另一处异常。

“回去?”他问,“——回到哪里?”

被独立城市召唤的英灵还能回到哪里——又能去哪里寻找故人?属于人类的世界已经毁灭了,而今存在的独立城市不过是模型般的残骸。甚至英灵本身在独立城市间移动的途径应当也只有死亡后再被重新召唤这一条——且这召唤似乎并无规律可循。

但古老的魔女只是微微笑着,面上的红晕已经消失了。

“嗯……回到,第一次召唤我的城市吧。那里和我的故乡很像。

 “虽然这样的城市也很好,但是果然还是更喜欢从前的土地和海岸……或者,应该说是‘想念’吧。”

尽管那座城市其实也不一样了……但还是那里最像呢。女孩微拢着手,像握着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高长恭越发意外。“你……有办法在各城之间行走吗?”他问。

魔女点了点头。这大概的确是属于魔女本人的能力:“可以哦。如果努力的话,也是能做到的……不过,要用到一点特殊的魔术。”

女孩垂下眼,没继续说下去,表情显得有些惆怅。

“即便是用赫卡忒大人的方法,也还是太难了……不留神的话,灵基会直接消失吧,”女孩苦笑着,“可还是想回去……”

“……”

高长恭沉默了片刻,“为什么?”他忽然问,“为什么……一定要回到故乡?”

女孩讶异地看着他,似乎全没想到眼前人会有此一问。“高先生怎么会问这个?”她的声音都有些变调,“毕竟——池鱼故渊啊。”

高长恭看着Assassin。说完这话,女孩自己似乎也晃了晃神,表情变得有些迷糊起来。

高长恭心中微微一动。

“……‘你’,从前可曾去过北地?”兰陵王低声问。

女孩看上去仍是茫然的,却还是露出了个笑:

“高先生在说什么……我的故乡,在科尔基斯呀。”

——他分明能明白自己所指何意。高长恭想。但不能再问下去了。Assassin在这种时候表现出的不稳定感并没有先前那么强烈,但当伪装颤动起来时,英灵身上依然内蕴着鲜明的冲突感与——杀意。高长恭转过目光,略过了这个话题。而女孩朦胧的视线扫过街旁的棉花糖机——她的眼睛忽然重新亮了起来。“高先生想吃棉花糖吗?”她欢快地问。

高长恭摇摇头,习惯性地答“不必”,女孩却已经跑走了。再回来时,她手上已经拿了两支棉花糖。

“试一试吧,高先生?”她将一支粉白相间的、美梦一般的甜点递给高长恭,表情充满期待。请尝尝吧!少女甜美柔和的语气恳求道。甜味儿会消解纷争……甜点总是好的!

高长恭叹了口气,他不确定这劝说的行为属于美狄亚还是Assassin自己。但不论是哪种,他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决定。“抱歉,”他同样凭惯性说着谦辞,“但——”

“——美狄亚?”

一声呼唤打断了将军的回绝。女孩循声回头,然后轻轻地,“呀”了一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金发的王子从街对面走过来,目光看着女孩——和她手里的棉花糖。

“……是卡斯托尔啊。”

女孩拿着棉花糖,笑容依然柔软而甜美。

 

[玖]

 

两支棉花糖最终都被女孩送给了路边的孩子。不知何故,卡斯托尔似乎不敢吃美狄亚递给他的东西。即便女孩坦率表示那是街对面的自动机器做的,卡斯托尔还是几近仓促地拒绝了她的好意,并转而指责兰陵王对女孩的不照顾。高长恭试图解释,却被王子不耐地打断了。就在高长恭思考是否有必要告知对方Assassin并非真正的美狄亚小姐的时候,Assassin已经快速向卡斯托尔提出了请求。

“你要去找那头——狼?”卡斯托尔皱起了眉,“为什么?”

兰陵王大人救下了我,他正在追查那名英灵。女孩先前已为两人作过了介绍,此时仍笑吟吟地解释。而且——它受伤了吧?

卡斯托尔表情变化几瞬,最终还是向女孩招了招手:“那里太危险——先跟我来吧,我和波鲁克斯带你去。”

 

卡斯托尔带着“美狄亚”和兰陵王离开平静的旧区街道,又穿过几条曲折小巷和一些纷乱区域的外围,最终走进了一片略显幽暗的寂静区域——这似乎是他自己所生活的领地。小巷间屋檐如鱼鳍般伸展,遮住了大片天空。地面上镶嵌着萤石般的电路,安静而舒缓地散发着朦胧蓝光。高长恭注意着眼下这条小巷的两壁——上面有一些浮雕状的痕迹,大多是珊瑚与贝壳。也有一些像是人的面孔……那些面孔的表情并不十分安宁。

新区的确很乱。

穿便装的将军空空握了握并不存在的剑柄,没有出声。“美狄亚”走在他身后半步,还在与卡斯托尔说话。“这里简直比喀耳刻姑姑的住所还僻静呢……”她像是并没注意到墙上的那些面容。

你已经去过她那了吗?卡斯托尔随口问。这里和她的领地一样不欢迎人类,即便只是仿冒品。

人类的英灵也是。卡斯托尔向后斜睨了一眼:如果不是美狄亚跟着你,我不会带你进来。

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兰陵王有一点儿——轻微的尴尬。但卡斯托尔和他都已经失去解释真相的机会了。只有假扮成美狄亚的Assassin还在用轻快的语调说着那位小公主会说的话:“啊啊,我明白的。

“……说起来,这里有点像海底呢。”“美狄亚”交叉着指尖,抬头望着从半透明屋檐上落下的天光。“是啊,”卡斯托尔随口说,“特里同喜欢这样。他——”

他和原本的特里同很像,但不太一样。他的灵基里好像混了点别的什么进去……那让他不太稳定,在接近海底的地方他会好过些。

但这里没有海,所以他们改造了这片区域。王子轻描淡写地说。高长恭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望向Assassin。但女孩仍只是波澜不惊地笑:“我也想回去看看海呢,在奥林匹斯——”

在美狄亚第一次被召唤的独立城市,那里还有一些仿佛原本神明的存在哦。他们还把自己的城邦称为奥林匹斯。虽然已经和原来的不太一样了。

不过,那里每个人都生活得很和平……和幸福。美狄亚笑着说。等她找到了伊阿宋大人,她就带他回到那里去。

她的声音真诚而轻快。听到她的话,卡斯托尔侧过了头,表情称得上冷酷。

“根本不可能存在那种地方。早就不存在了。船长也不可能……”

他看着少女轻飘飘的表情,忽然就停下了话。“算了,”他有点焦躁地说,“随便你怎么样吧。”

“所以,卡斯托尔你不想回去吗?”

卡斯托尔回话的声音更冷淡了:他做不到。何况,只要能和波鲁克斯在一起,他们在哪里都无所谓。

“这样啊——”女孩欢快地笑起来:“真好啊。这样的话,即便真的身处末日也没关系吧?简直就像皮拉和丢卡利翁——”

引航者停下了脚步。

双子星中的兄长发难的速度够快,但面对拥有伏击与奇袭逸闻的将军,他终究还是略逊一筹。卡斯托尔的袭击逼近时,高长恭已在Assassin身前横过了剑。刃锋相击,卡斯托尔却看也不看兰陵王,只是愤怒地盯着他身后的女孩。

“不可能——我居然会认错……你根本不是美狄亚,那个魔女绝不会讽刺我和我妹妹!你——是什么东西?!”

高长恭用力格开了卡斯托尔的攻击。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孩满脸无辜,甚至显出一点真诚的惊惶:

“你在说什么呀,卡斯托尔——”

高长恭不知道Assassin的举止究竟在哪里激怒了卡斯托尔——但毕竟伪装成对方熟识的人这一举动本身就会令人不快。要乘机将Assassin卷入战斗吗?他有点心不在焉地想,剑势却还是忠实地挡住了卡斯托尔针对女孩的几次攻击。。

“让开!”金发的王子怒喝,“你和它是一伙的吗?”

“阁下息怒,我——”

高长恭没能将话说完。面前的对手已经转移了目标,显然打算先解决他。此时他们身处的小巷不算宽敞,高长恭已察觉自身气力不及对方,若真要护住一旁伪装成少女的Assassin,便更少腾挪余地。他与卡斯托尔连过几招,已心知不可恋战,必须先携Assassin抽身。但兰陵王尚未行动,一把长柄重斧已轰然而降,将打斗中的两人从中隔开。

“收手,哥哥。”

金发的神子握着斧柄,半张面孔遮在小巷的阴影里。重斧刃端砸进了微光闪烁的地面。卡斯托尔退到妹妹的身后,面色仍然阴沉,却听从姊妹的话,乖顺地收回了武器。

“我为我兄长的鲁莽向您道歉,人类的英灵。”

波鲁克斯看向兰陵王。高长恭有些惊异地察觉到面前的英灵的确具有与人类不同的某种异质——即便在阴影里,神子的眼睛也闪烁着某种矿物般的——或毋宁说是属于金属的平滑光泽。这让那双眼睛看上去平静而冷酷。但兰陵王仅仅只错愕一瞬,便不动声色地归剑入鞘,对神子摇了摇头。

“应当是我们冒犯在先了,还请阁下恕罪。”

“……”

神子微微注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了头,将目光固定在一旁的女孩身上。“他和特里同一样,”她看着Assassin,向自己的兄长解释,“在精神上应当与‘尼莫’更像……但他大概无法控制自己。”

他对我们没有恶意,哥哥。至少现在没有。波鲁克斯对自己的兄长说。但至于对你——

她再度看向兰陵王。而高长恭看向Assassin。女孩的表情依然显得困惑而无辜,可……不知是否是因为某种光线与角度带来的错觉,高长恭觉得她的眸光几乎是涣散的。

女孩轻轻开了口,声音仿佛也有些飘忽。

“我——”

“抱歉——我并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高长恭打断了Assassin的话,“我们只是在追查最近发生的破坏事件——也许阁下也已知晓了?”

波鲁克斯与卡斯托尔对视了一眼。“Avenger。”卡斯托尔低声说。

波鲁克斯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离开这里——Saber。”波鲁克斯看向兰陵王。她说话的语调威严庄重,仿佛一位驱逐外来者的领主。

 “恕我冒昧——”

“离开这里,到城市边缘去。你会找到你想要的,”波鲁克斯的声音里有一种几近无机质的平静。随即,她抬高声音,对身后喊了一声:

“弗兰卡,来为此人带路!”

暗巷深处,有电光噼啪闪过。一个怪异的人形缓缓浮现在阴影里。

 

[拾]

 

“科……神……一……样。”

体表布满拼接痕迹的怪物少女自喉中发出破碎的声音,她简直像是在用某种电子音响而非声带发声。Assassin扮作的女孩跟在她旁边,仍微笑着同她搭话。高长恭落在后头,有些不妙地觉得日后他可能会看见Assassin以Berserker的这副容貌出现。

而神子派来的引路者已拎着机械锤,敬职敬责地带两人穿过了新区,渐渐走近城市边缘。方块区简约齐整,新区内五光十色,而这座独立城市的远郊竟是——一片阔大的钢铁废墟。人造怪物只将他们送到这废墟的起始处,便不肯再前进。“美狄亚”看上去仿佛是欢快地与新朋友告了别,接着就自己带高长恭步入了废墟之中。极目所见,的确处处皆是铁灰色。废墟间几乎找不见一条完整的道路。坍塌的高楼矮筑错落散乱在水泥或沥青地面间,支出的钢筋便仿佛树桠或骨骼。高长恭在夜色里放眼望去,竟觉得这静默无声的处所隐约更像是某种坟茔。

“……这里没有人么?”

“那些模拟人类吗?”走在高长恭身旁的女孩抬头看他,“没有哦。从一开始,在新区还没出现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这样了。从来没有模拟人类在这里生活过。大家也不会到这里来。

“很像坟墓,或是……荒废的古战场吧?”女孩轻轻笑了起来。她眉角眼梢的细微弧度构成了一点微妙的失落表情。高长恭再度从身边的人身上感受到了那种错乱的不协调感。他将心头微微的触动按了下去。

“这里地形开阔,我们不如分头查找。”

“好啊,”女孩轻快地说,她顺着建筑物的遗骨蹦跳而上,用双手保持着身体平衡,轻巧地在狭窄平面上行走,“那么待会儿,就在那里会面吧。”

高长恭随着她一起登上高处,看见她所指的远方有一座毁坏的高架桥。破碎桥体仍绵延盘环在建筑废墟之间,如同扭曲的龙脊。

 

那架大桥的许多部分早已塌陷了。不过,一条穿过废墟的小河流经桥下,居然也刚刚好避开了截断倒塌的部分。桥旁流水平缓静谧,在夜色中也兀自闪耀着波光。一轮明月下,长发女孩儿独自顺着废弃桥梁行走,直到终于站立在明净的河水之前。

她已经独自走了很久,久到哪怕仅仅是站立都已令人疲倦了。女孩儿低下头,看见自己的面容清晰地映照于水面之上。一张单纯而干净的、几乎还是孩子的脸。

意识里的许多声音仍在片刻不停地相互交错。如同风吹散纸片,飘扬,落下,再飘扬。真正属于他的那枚字纸几乎已隐没其中。女孩垂眼凝视着自己,在静默的废墟与头颅内交错不断的絮语之中。慢慢地,终于有阴影从尾端开始啮上她柔软的长发。英灵的身形奇异地变化了。像是一阵雾,又或仅仅是一张颤动的影子。男人在如镜水面之前褪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那清澈水中倒映出的依然是一张好面孔。剑眉英目,清朗俊秀。可是——燕青低头看着水面。他辨认不出自己的脸。那张面孔在他眼中熟悉如任何一个道中能见的人与非人,亦陌生如任何一个自我之外者。甚至……那张水中的面孔在他眼里似乎已开始熔化了。人类的五官逐渐扭曲变形成一团不可辨认的模糊血肉。青年有些恍惚地俯下身,掬了一捧水,又让它自指间滑出去。水波依然是粼粼的,即便只在手中拢一点,亦仿佛一捧碎星。

可他只感觉自己像是撕下了一块什么活物的皮肉……指间用力,液体就淌出来,一手的黏腻。

他收拢手指,指腹擦过拇指指根与鱼际。触感潮湿而微凉。但——不是血。当然。

……不是血。

 “燕青?”

另一个声音在身后唤他,青年为这声音不出自自己的脑内而意外。那不是他自己,而他居然还能清晰地辨认出这点。他转头去看,戴面具的将军正站在他身后,无喜无悲地凝望他。他身上有种令浪子感到熟悉与亲切的气质,来自庞大而古老的根系,即便变化几多,亦仿佛某种坚固的锚点。

“……高将军。”

 

高长恭有些意外地停了停目光,意识到眼前的英灵这算承认了自己是“燕青”。青年的面容里有一种怪异的沉郁。兰陵王在心中再度想了一遍Assassin先前的种种异常,最终仍只像是从未见过对方变化一般,平静地问:

“有发现吗?”

燕青却也不答。他微微昂首望向高长恭身后,自己背倚一片璀璨水波。

“今日是望日呢,将军。”

高长恭一怔,回头看去,果然见到天边一轮满月,洁白晶莹,光芒清透得几近锋锐。他不明就里,待要再问燕青,手戴铁甲的侠客却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听。”

听什么?

年轻的将军凝神静听,只在荒野里听得萧萧风声。目之所及处更是惟有一片死寂的断壁残垣——不,等等。的确有某种隐约的声响在远处响起,悠长绵延,仿佛某种哀呼。

“哭声……?不,是……”

是狼嚎。他与燕青同时说。“不过,说是哭声倒也无妨,”燕青眉目间盛着点冷刻的笑意,“将军不妨在这里耐心等等看。”

他对着残桥的方向比了个手势,接着竟兀自坐下了。高长恭素来耐得住性子,此刻也真听他的话等在原地。夜色沉浓,空中颗星不见,只一轮孤月徒然悬在天上,随着流云时隐时现。远处的呼号声慢慢消失了。高长恭远远望着残桥上的月亮,渐渐地,竟然听到某种轰响自远方响起。

他讶异地看向残桥尽处——有什么自远方——自月中来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夜色里沿着长脊般的桥梁奔驰,挟裹着震鸣呼啸与怒吼。那低沉的轰响声渐渐靠近,制造它的庞然躯体便也渐渐显露出全貌——那是一头绀青色的巨狼!自四爪到背脊足有三四人高,缠着浓黑的锁链,皮毛在月光下映出鬼火般的惨色。它从两人面前的桥上掠过,掀起一阵狂风,高长恭便眼睁睁看着那一团染着血的蓝火自眼前跃开,通向桥梁连接着的另一个远方。

沙场披甲的将军怔立在荒野里。即便心中早有准备,他竟仍隐隐觉得悚然。

“那是……”兰陵王握紧了长剑,喃喃出声。

“狼王,”浪子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过知道的人大多叫它Avenger。”

它不是Rider。只要见到它,英灵们就能轻易地感受到这点。事实上,只要亲眼看到那头巨狼,任何人都能轻易地理解:它根本不是骑兵。控制着巨狼奔跑的是狼本身,而不是它身躯之上的骑士。

“将军看到了吧?”浪子的声音中依旧带着笑意,以致于显出种森寒的冷酷,“那头狼背上的——”

无头的尸体。

的确是尸体。巨大的狼躯背上以血红色利刃穿架着一具属于人类的无头躯体。那躯壳随巨狼的奔驰而死气沉沉地晃动着,显然并不具有意识。血色也正是围绕着那具尸体才浸染开,将巨狼偏蓝的皮毛染出大片近黑痕渍。城市建筑与道路上的划痕并砍削痕迹无疑就来自于这头奔狼。

但——

“那是怎么回事?”高长恭问。即便此刻,他仍觉心中略有些骇然。那头巨狼的模样不像他先前见过的任何一位英灵。但——那分明又的确是英灵!它是堕落的神明么?又或仅仅是某种被遗忘的、传说的象征?

“高将军听过武帝游仙的故事吗?”燕青说话时的尾音微微地上挑,“帝登延灵之台,二唱箫鼓响动,人马云集。架龙虎,乘狮子,骑白麐。”

青年念后半段词时声音放得很悠缓,像在唱某种久远的歌。古时的帝王开疆扩土,仙境中仙人携瑞兽一并参贺。但往后群仙既死,帝王不再,连瑞兽的概念也逐渐匿迹啦。人们烧荒开野、涸河清矿。凶狠的野兽从来是将士与牧民的死敌,可随着当怖惧从人类的心中消失,他们便不再敬畏任何事物。

不论是神明,自然,还是他们自身。

所以……它是被人们遗忘的自然概念吗?兰陵王模糊地问。“不,”燕青很快地回答,“恰恰相反,那匹狼根本不属于‘人类史’。”

这头巨狼单单纯纯只是兽类。不属于人类的想象,不被人类的意识所左右。它只怀抱着憎恨本能,无止境地在家园废墟上寻求复仇,将整个人类群体都视为报复对象。

可它被这座城市——这座遗留下来的人理残骸召唤了。

“不可能,”高长恭蹙着眉,“人的召唤阵与座,不可能召唤出这样的——”

如照常理的确不可能。但这里是常理已然毁灭的世界啊,将军。兰陵王面前的青年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头颅。属于人类的召唤阵不可能召唤出野兽。但Avenger并不仅仅是单纯的野兽。那头巨狼为向人类复仇重返人世,城市在接受这心愿的同时,却将一个人类士兵的概念与之缝合进了同一个灵基——它强行为狼王设置了一个御者……它将它复仇的对象与其自身融为了一体!

还记得那匹狼身上的血渍么?青年露出了恶劣的、残忍的笑容:那是它自己的血。

 

是这座城市有问题。

高长恭站在废墟之中,冷静地想。不过,大抵所有独立城市都是在以某种扭曲的方式运转。甚至眼下这座城市还比他上一次见过的那座温和些……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竟已生不出多少起伏——到底是事已至此了。

“那位……Avenger的灵基里,只怕并不只有狼与兵士吧?”他看向燕青——或许眼前的Assassin也并不是完完全全的“燕青”,正如Avenger一样。这恰恰能解释他时常从Assassin身上察觉到的怪异感。“……倘若只有两骑,不能解释为何城内从未有人看见过它的真身……应当还有某种能够隐匿身形的存在。先前你既刻意说恰逢望日——这种隐匿狼王自身应当也无法控制。只有在望日月明时,它才能显露形貌?”

青年抚掌笑起来。肯定了将军的推测。的确,Avenger的灵基中还有第三个部分,作为仇恨两极之间的缓和而存在。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它会更快地自取灭亡吧。”

青年带笑的话音渐渐轻下去,直到彻底消散在风里。远方恰好再度传来哀长的呜咽。异族的复仇者徘徊在荒野,怀念过去的家园,同时满怀憎恨与痛苦伸展肢爪。然而它所复仇的对象也早已落入废墟了。取代泥土与青草荒野的是另一种钢筋铁骨的荒野。人类的城市也早已不在,只留下少许空洞的仿冒品,并一群同样日夜徘徊、空无所依的旧日亡魂。

孤狼无处可归,无处可去,只能夜夜奔跑于荒野,徒劳地撕扯自我。

容貌年轻的将军手里还握着剑。从走进废墟时起,他便一直保持着武装。

“你很了解Avenger,”他听见自己平静地问Assassin,“为什么?”

青年微微顿了一下。

“……我自有方法,将军。”

高长恭点点头,然后解除了武装。 “你还要自己再坐片刻吗?”高长恭问,“我先回去了。”

他说话的态度依旧平静,像自己原本便不过是出门郊游,此时合该兴尽便返。Assassin惊愕地看着他,似是全没想过高长恭能有这样的举动。

Assassin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些什么,好一会儿,他才接上话:

“我以为将军会……清除祸端。”

“不必,”高长恭冷淡地说,“我只是来调查事件始末。如今前因后果俱知,便无需多留了。何况——

“那畜生本也在强弩之末了吧?即便我不动手,它应当也撑不到下个望日。”

年轻将军的声色陡然冷硬起来,在晚风间甚至显出剑锋般的凌厉。他转身便作势要走,果决亦如拂袖抽刀,留Assassin在身后遥遥问:

“将军便不愿送它一程么?”

不愿么?

孤独的巨狼徘徊在月下,带着狂风涸血奔向一个注定破灭的、徒劳无功的终点。纵然不过旁观了一瞬,看客也不能不被目之所至的巨大痛切与浓怨席卷。谁能说将这巨狼斩于剑下——谁能说堂堂正正与它一战、在确切的刃爪相击中结束它的苦痛不是一种更仁慈的选择?即便这或许只是人的自作多情?

但Assassin和他不同。

“……燕青,”高长恭心中闪过少许思绪,池鱼故渊或断壁怀古,那让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称呼,“你——为什么想杀它?”

将军将一个“你”字咬得很重。浪子的面色兀然变了!他单手支地,似是想要起身,动作却忽然僵住。

青年蜷身低下头去,以手覆面,似乎陷入了某种痛苦之中。少顷,他却重新抬首站了起来,幽沉的眸子中烧起了一点暗火。

“我……的确是我!便当是……物伤其类——便只是物伤其类!

要去杀它,将军。浪子举臂相招。我去送它最后一程。高长恭——你随不随我同去?

物伤其类。

年轻名将的面色依然只如水波不动。倏而却披袍戴面,振剑呼马。

 

[拾壹]

 

高长恭弃马而起,在空中蓄力劈下锋刃,配合着扣住锁链的Assassin令狼王重重砸进废墟。烟尘四散,高长恭却不敢多停,即刻又要追击。然而巨狼在锁链下不及起身,血色锐锋却已掠风劈出,准确地袭向戴假面的将军!

锋刃自左右逼至身前。此时后退尚及躲开。但——高长恭迎着血刃,不躲不避,直直划剑而上。

清光乍破!

“高将军——!”

白衣少将吐出一口血,正听见Assassin在一旁唤他。受伤巨狼撑着碎墙支起半身,于月下发出愤怒咆哮——它的确本便是强弩之末了!“无事!”高长恭扬声高喊,“时机正好,送我上去!”

他话未多说,燕青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Assassin拉着锁链几步跃上前,恰恰好助高长恭借力一跳。动作才罢,青年又立即点着残柱跃起,在空中抬臂更送了对方一程。高长恭顺势就空一翻,便径自跃上了狼脊!

狼王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吼,剧烈地甩动身躯。穿刺在骑兵身上的血刃纷纷散开,尖端直直向狼脊上的另一个人类袭去。高长恭清清楚楚看见那骑兵的下半身怪异地没入狼脊上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与狼骨根本长在一起!此时情势不容人多想,兰陵王抬手揭了假面抛开,凝聚魔力在身侧。长剑对准血肉间的森白骨骼,与高呼一并落下:

“燕青——”

附魔长剑钉上脊骨,重压将狼王暂时按坠在地。Assassin恰到好处地蓄力而上,宝具解放,重拳在狼王颈后轰然爆开。

 

殿宇动摇。

 

摇摇欲坠的残石在长柱旁最后卡了一下,终究还是颓然倾落了。垂死的狼王趴在碎砾间,喉中压出最后的低沉呜咽。高长恭绕到狼王身前,任由巨狼黯淡的金色眼睛盯住自己。他很熟悉野兽此刻眼中的情感。

仇恨。

胸腹间传来同样熟悉的疼痛,生生令人的意识绷成紧弦。高长恭回手抹了把血——他生前不会惯于以伤换命,大约终究是受了些影响……眼前闪过过去的少许模糊碎片。他缓了缓呼吸,把疼痛带来的颤栗与喜悦一点点压下去。

狼王的视线也逐渐移到那一道血痕上,死死盯住不动了,直到目光也渐渐涣散。灵子光雾已经腾散开来。再过片刻,Avenger便将彻底消失。高长恭看向燕青。Assassin正站在高处,低头看着狼背上狰狞的伤口。

狼王一定曾反复尝试过割离自己身上不该存在的御者,甚至将脊骨上的部分血肉都掏空了……但它至死都没能成功。不具有意识的尸体与它根骨相接。它伤害自己的血刃甚至就连接在尸体的腕间。

青年背风而立,臂上红布猎猎。他的表情漠然,竟看不出喜怒。

“它还会被重新召唤吗?”高长恭在静夜里问。

“不会了吧,”燕青回答,“这种东西……大约不会出现在其他城市。”

他转头看向高长恭,面上就忽然生出了些柔和的笑意。侠客自高台上跃下,拉着将军在一地残垣碎瓦里转了个方向,竟直接就地坐下,看起了月亮。

高长恭一挑眉,倒也随他。荒野内长风若号,原本极易在一片死寂中显出诡谲。但见惯明刀暗枪的将军此刻坐在长石上,却觉得这样的片刻寂静便足以为贵了。何况荒野里的月色又确然甚好。他与燕青相隔一臂之距,衣上血渍未干,倒还真肩并肩赏起了月。

月色自还是清光朗照。这座城市边缘的魔力浓度怪异地高于中心两区,高长恭静坐着,能感受到伤口正在缓慢自愈。好一会儿,他听见身旁燕青状似无意地问:

“先前召唤过高将军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是与故土风貌有七分相似的城畿,然而内里早已崩毁。整座城池不论人与非人,都以自毁般的疯狂相互裹挟着下坠。任人夜夜眠戈枕刀,仍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走向末路。

至少这次他死得更早些。高长恭平静地想。他甚至有些惊讶于自己的这种平静。“……礼义俱废,四野相轧而已。”他简单地对身边人说。

燕青不再抬头望着月亮了。他转头看着高长恭,表情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将军……从没想过放弃么?”

这话问得全无来由。高长恭想了想,不难猜到一个答案:“你看过我的记忆了?”

能上座的英灵大都各有过往,而当中不堪点检的并不在少数。若Assassin是故意为之,这举动简直冒犯至极。但高长恭却仍未动怒。兰陵王低头抚过膝上长剑,不等游侠开口,便自顾自又答:

“家国俱在,我堪何之?”

 

我堪何之?

燕青只觉颅下轰然一响,破碎的思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锥定点。不错!他自己的生前死后,不只也是一句“我堪何之?”他凝视着高长恭那张平静的俊美面容。满盈的月光正正照在那张脸上,便恍惚生出种黑釉曜变般的光彩来。那幻光朦胧而迷幻,要将人直引坠进疯癫与错乱中去。疯癫的月亮总是在满月之时最易催起潮汐的!美丽的、脆弱而忧郁的月亮。

但——明月何曾病过呢!明月、明月,分明从来是——千山雪晴,胡笳愁绝的明月!是孤光千里的明月,是光朗千载——回不去的明月!

我何堪之,我堪之何!浪子坐在钢铁的荒野里,忽而就再度拾回了些许古旧的、自生前便不时于静夜入梦的恼怒。何以至此——凭何至此呢!凭何平陵松柏义公遭劫?凭何四奸六贼堪行其道?而凭何——

——凭何你又竟不怨呢,将军?

熟悉却又陌生的、真正属于他的怒意在燕青心头漫开,混杂着一点更独属此刻的复杂情感。他深深呼吸两回,忽然俯身伸手,拉住了年轻将军的衣襟。

 

在意识到唇上传来的触感意味着什么的瞬间,高长恭用了九成力挥出剑鞘。

一声沉重的闷响。浪子撞在地上,当即呛了口血出来。下一刻,长剑已经钉在了他的鬓边。“燕、青!”高长恭怒喝,“你——疯了?!”

他确是怒意炽盛,手下却还控制着分寸,没让长剑直接钉在浪子胸前。看着兰陵王此时的模样,燕青竟微微有些高兴起来——他的确就是想惹怒他。

“我的确疯了……将军,”他卸了手甲,徒手划过高长恭胸前的血痕,“可是,您——”

假如你心中当真毫无波澜,假如你当真从来不曾有恨——

“您为何不躲这道伤?”

“……”高长恭沉默着与他对视。燕青的眸子亮起来了,在月下耀如星子。“来不及。”兰陵王最终只说。

燕青终于——终于笑了起来。

“高长恭,原来你也会说谎的么?”

被他直唤姓字的人不置可否。燕青兀自笑着,甚至愈笑愈烈。疯了!如今尚留在世间的全是一帮疯子。千古英雄,谁能不疯呢?可是,可是——他反手去握高长恭的剑刃,任由血顺着剑锋没进土地。高长恭皱起眉心,抬身便欲收剑,燕青却趁此机会,转眼便灵体化消失了。


好月光直到此时仍清朗分明地照在地上,照彻一地交错匍匐着的废墟阴影。兰陵王擦了擦脸,心绪难得乱作一团。他自知追不过善于隐匿气息的Assassin,便只能自己闭目静气。然而不过片刻,遥遥地,远方却又有人开始唱:

“浊河北尽,清江东凅!

川流断绝,何人不哭!”

那放歌的声音清越,调子却悲戚哀长。高长恭静静听了半晌,纷乱心绪终究渐渐散开了,唯有压抑已久的旧日情感再度从心底漫起,于平静表壳下生出一片郁郁。

秋风萧萧,令我白头。

 

[尾声]

 

燕青摇着手里的小礼物,步履轻捷地穿过街道,最终停在一户熟悉的院落前。他的形貌如水波般闪动一瞬,轻松骗过了方块区寓所的防护系统。浪子从容自如地走进了院子,将手中铁马挂在屋檐下。

随即他又退出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自顾自在院落门口席地坐下了。

高长恭从中枢系统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无赖汉坐在自己家门口——假如这屋子能被称为“家”的话。他昨晚在远郊便知道自己必定会再见到燕青,但没想过对方第二天就敢再来找他。“高将军。”燕青甚至笑盈盈地同他打招呼。

……兰陵王开始感觉自己有些头痛。“Assassin,”他说,“诸事已了——你不必再来找我了。”

“燕青,”仰首望着他的青年却只说,声音中带着点恳求意味,“唤我的名字吧,高将军。”

高长恭终于还是没忍住,抬眼望向了他。浪子的表情看上去几乎有点可怜。兰陵王的视线有点仓促地一滑,目光便自然被浪子那一身花绣引去——昨夜月色清皎,但这身花绣细节仍是看不分明的,到白日里才显出一身玉柱软翠来。高长恭不由蹙眉。

“你……”

“这是真的啦——要是不信,只能将这身皮剥了与你了。”

燕青察觉高长恭的目光,仍只含着笑说。他说这话时眼神倒很清明,大约的确只是作玩笑而已。高长恭定定看着他。“怎么——了?”浪子弯着眼尾。

“……你想做什么?”

浪子眉眼间那一点轻薄的笑意渐渐散了。飘零腻了,想讨个归处而已。他轻声说。虚幻暧昧的错乱感仍在他的颅底流淌,但他已经能捉住一点属于自我的线绪。“高将军,”他说话时的尾音微微上挑,掩住一点点颤意,“你——愿不愿意收留我?”

高长恭立在原地,只是静默。纸壳样的世界里,鸟雀鸣啾定时定点地清脆分明,模拟人类在周遭逡巡往复,街上自动机械的引擎声有规律地渐行渐近又近远。只风与魔力的循环尚有些变化,吹得檐前铁马叮叮地响。两朵铁片相击,发出简单的金石清音。

白衣的将军终究叹了口气,自己伸手推开了院门,吱呀声里,满庭明光洒落。

“进来吧。”

他说。


-E-


文中引用出处:

*“妾家横塘北,发艳小长干”:《和萧洗马子显古意诗六首(其五)》(南梁 · 吴均)

*“帝登延灵之台”数句:改自《汉武帝内传》段落,作者佚名

*“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戴叔伦《调笑令》

*“浊河北尽”四句:这篇文章的作者自己编的。我觉得那个“凅”字编得还有点问题好像不是正常用法但作者说就是要这么用不愿意改所以二号机特别标一下。


其他tips:

游戏里的雀蜂是人类,要打自动人偶的周常可以去枪身塔刷花腔人偶,那里齿轮掉率也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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